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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宋婉约词手|秦观(第二讲)|娄彦璠

2023-03-14 21:06:06 | 阅读:
北宋婉约词手——《秦观(第二讲)》
娄彦璠
        秦少游在青少年时,有杀敌沙场,报效国家的意志。但由于一时不能实现,他过了一段漫游生活,有时也寄迹于青楼楚馆。他虽从小熟读《论》、《孟》,文章写得很好,在仁宗、神宗年间,考进士却多次不中。熙宁末,他对当时文宗苏轼十分崇拜,乃拜谒于彭城,当时苏轼在徐州为官,治好了当地的水患,修筑黄楼,秦观为其作《黄楼赋》,苏轼看后非常赞赏。元丰二年新党当政,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,坐乌台诗案入狱,后贬黄州。秦观闻讯,亲至吴兴探听,又去信黄州问候。他景仰信任苏轼,关心备至,不避安危,从此两人结下生死之谊。
        宋神宗元丰八年(1085),秦观已37岁考中进士,除官定海主薄,未赴任,调蔡州教授。这年神宗去世,年幼的哲宗即位,高太后摄政,废除新法,一切复旧,苏轼被召回朝庭,主张变法的王安石不久也去世了。旧党重新受到启用,这时旧党内部各立门户,有以程颐为首的洛党,二苏、吕陶的蜀党,刘挚、王岩叟等的朔党。洛、蜀两党思想差距较大,洛党多道学家、蜀党多文学家。在蜀、洛两党的斗争中,秦观依附蜀党,遭到洛党的贾易攻击以行为“不检”罢去正字。过两年才升为国史院编修,授宜德郎。这段时间是秦观一生最得意的时期,他与黄庭坚、晁补之、张耒同游苏轼之门,被当时人称为“苏门四学士”。高太后去世,哲宗亲政,新党上台,苏轼被贬,秦观也遭受到更大的打击。秦观在贬谪后,写了不少词作,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
        这些作品中,有开始离京,对京城有无限的怀念之情的词作如《望海潮》、《江城子》、《风流子》等。有初贬到处州,一时情绪低落,觉得回归无望的伤感词作,如《千秋岁》。有后来词人被一贬再贬,直至心情破碎,彻底绝望的作品,如(《阮郎归》其三):“潇湘门外水平铺,月寒征棹孤。…………人人尽道断肠初,那堪肠已无”!(《阮郎归》其四):“乡梦断,旅魂孤。峥嵘岁又除。衡阳犹有雁传书,郴阳和雁无”。其词风由凄婉沉郁变得凄厉消沉。下面我们选他贬谪中的几首词作来讲解。
        “千秋岁——水边沙外,城郭春寒退。花影乱,莺声碎。飘零疏酒盏,离别宽衣带。人不见,碧云暮合空相对。    忆昔西池会,鹓鹭同飞盖。携手处,今谁在。日边清梦断,镜里朱颜改。春去也,飞红万点愁如海。 ”
        此首词的创作时间有两种说法,一是说作于谪处州时,另一说作于贬郴州时路过衡阳。如作于处州(今浙江丽水),则为绍圣二年(1095)春天,是少游赏游府治南园所作的《千秋岁》词,词中写的是春景。少游于绍圣三年岁暮抵达郴州,经过衡阳至少已是秋天,故这一说法与词境不合。少游当年47岁,被贬谪到处州去管理酒税了,在处州第二年春天,他游府治南园,这是那时地方政府所在处的一个花园叫南园,于是他写下了这首词。后来南宋诗人范成大爱其“花影乱,莺声碎”词句,就在此地盖一个亭子叫《莺花亭》。现在我们来看他这首词,“水边沙外,城郭春寒退”。南园这个地方在水边沙滩之外,他说浅浅的春寒这时从水边、城内渐渐地消退了,看这种气候,应该是暮春三月。“城郭”即是城垣,内曰城,外曰郭,这里指的是城内。“花影乱,莺声碎”此两句写尽了春天的景色且具有神韵。视觉的花影和听觉的莺声,分别用一个“乱”字、一个“碎”字,将暮春百花随风飞舞之状和流莺自在啼鸣之态写灵动了。这两个动词用得极妙,使人感受到处处莺啼,婉啭悦耳,阵阵风吹,花影摇曳,几堪迷目。词意虽出自唐杜荀鹤《春宫怨》诗:“风暖鸟声碎,日高花影重”。但作者却加以高度的凝炼,以致得到南宋范成大的赞赏,建莺花亭以纪之,並题了五首诗,后世亦众多题咏者。陸放翁对这两句慕之,有诗云:“沙上春风柳十围,绿阴依旧语黄鹂。故应留与行人恨,不见秦郎半醉时”。看来秦观初贬处州,心中有悲伤,但还没有被悲伤压垮,所以他对处州的春天尚有些欣赏的情趣。可是必竟秦观在性格上不似苏东坡对待身处逆境能以超脱。接下来他就说“飘零疏酒盏,离别宽衣带”。处州春天是很美,但我被贬了,飘零流落到了这里。别离了过去的朋友,也没有人与我一同看花饮酒,于是我疏远了酒杯,衣服上的腰带穿着都觉得寬了,那是因我身体憔悴消瘦的原故。古诗十九首云:“相去日以远,衣带日以缓”。
        下面接着抒发离别后的惆怅情怀,“人不见,碧云暮合空相对”。“人不见”就是当年汴京的那些人(朋友和所爱的恋人)都看不到了,眼前只有“碧云暮合空相对”。这句引用了南朝江淹《拟休上人怨别》诗“日暮碧云合,佳人殊未来”。意思是说,天色已经黄昏日暮,“碧云”是指那一望无际的碧天,我等待那个美丽的人还没有来。“碧云暮合空相对”不仅写碧云而且还有一片濛濛的暮霭,即我空对着这天上碧云暮合,却看不到我思念的人。
上片写今,下片转而写昔。“忆昔西池会,鹓鹭同飞盖”。时过境迁,而少游看到处州的春色,便情不自禁地勾起对汴京诸事的回忆,最让他难忘的是西池会。“西池”故址在丹阳(即今南京),刘孝标注引山谦之《丹阳记》曰:“西池,孙豋所创,吴史所谓西苑也。明帝修复之耳”。“明帝”指的是晋明帝。此词中所指,应是汴京的金明池,《东京梦华录》卷七谓在汴京城西顺天门外街北。《淮海集》卷九《西城宴集》诗注云:“元祐七年三月上巳,诏赐馆阁花酒,以中浣日游金明池、琼林苑,又会于国夫人园。会者二十有六人”。这一年秦少游在秘书省做正字,是所谓的“馆阁官”,皇帝召集他们这些馆阁清贵的大臣赴宴,赏给他们花和酒。“鹓鹭同飞盖”这一句是说二十六人赴会,朝官之行列整齐有序,犹如天空中排列飞行的鹓鸟和白鹭。“飞盖”指乘坐疾驰的车辆。试想少游一行人在暮春三月,馆阁同仁受皇帝之诏,乘着豪车,排成长队,驰骋在汴京西城门外通往西池的大道上,是多么地欢乐。然而曾几何时,就被贬到这“水边沙外”的处州,而同仁们无一人幸免,回首那场西池会,竟然变成了今日的风流云散,好不凄凉。他又问“携手处,今谁在”?当年我们携手游春的地方,今天还有谁在那里?党争使元祐党人被逐出了京城,苏东坡、黄庭坚、秦观还有许多人这时都被贬了。“日边清梦断,镜里朱颜改”,“日边清梦”用的是伊尹故事,伊尹见商汤以前,有一次做梦,梦见自己乘舟过日月之边。后来伊尹得到汤王赏识,从而辅佐汤王,实现了他的治国梦想。在李白《行路难》的诗句中亦有“闲来垂钓碧溪上,忽复乘舟梦日边”。所以,古来人说梦到日边,都是代表步入仕宦。“日”就是代表皇帝朝庭。“清梦”即是“美梦”。少游将此典故化为词句,说明他自从贬谪到处州,对哲宗一直抱有幻想,时刻想着能回到汴京,恢复官职。可是他的“清梦”现在已成泡影,这是多么地悲哀!于是在词中表达得如此委婉凄楚。接着他又联系到自身,无情的岁月已逐渐逝去,他也年近半百,对着镜子看容颜一天天衰老,他想自己还有什么希望呢?词人这时的心情如此缠绵悱恻,曲折凄婉,犹如听见他在哽咽诉说着不幸的人生遭遇。
        词的最后结句,是他感情的高潮。“春去也,飞红万点愁如海”。人间四时有代谢,春至极盛时将被夏天取代,秦观何曾没有敏感地觉得自己的仕途也终结了呢!他从眼前想到往昔,又从往昔回到了现实,不仅在感叹自然界的春天逝去,同时更是悲哀他生命中的春天也一去不复返了。一种巨大的痛苦在吞噬着他的心灵,于是发出了“春去也,飞红万点愁如海”的呼喊。希望渺茫,心伤至最深处,眼见落红点点,形成了忧愁之海。想穿透却又是那么深,那么广。古今人对他的这首词结句评价:冯金伯《词苑萃编》引清程洪《词洁》云“‘春去也’三字,要占胜前面,许多攒簇,在此收煞。‘落红万点愁如海’,此七字衔接得力,异样出彩”。近人夏闰庵(孙桐)云:“此词以‘愁如海’一语生色,全体皆振,乃所谓警句也”。     填词必须注意选调,且注重声情的投入。龙榆生对秦观《千秋岁》词的声情有一段评说:“在宋诸贤中,如秦观之《千秋岁》,其声情之悲抑,读者稍加领会,即可得其‘弦外之音’。其黄庭坚、李之仪、孔平仲诸家和词(见《历代诗余》),亦皆哀怨。则《千秋岁》曲之为悲调,可以推知……细案此调之声情悲抑在于叶韵甚密,而所叶之韵又为‘厉而举’之上声,与‘清而远’之去声。其声韵既促,又于不叶韵之句,亦不用一平声字于句尾以调之,既失其雍和之声,乃宜于悲抑之作”。(龙榆生《研究词学之商榷·声调之学)。
《千秋岁》一词调,在《新唐书》记此曲:“余声遗曲传人间,闻者为之悲凉感动”。它是一个表达悲伤感抑之情的曲调,绝对不可用来填写祝寿喜庆的贺词。对今人来说,填词的曲调选择要合于表达自己的声情,不可随意去套用词牌。龙榆生先生上面所阐述的,是判断词调的声情方面中的一种,即根据所用韵部的不同特点及韵脚的疏密加以选择。如平声韵和畅宽舒,适宜表达平和婉转的情调;上声韵舒徐高亢,适宜表达清新绵邈,慷慨豪放的情感;去声韵劲厉沉着,宜于表达挹怒幽怨,高亢响亮的感情;入声韵迫切逋峭,宜于表达清劲迫切,.激越峭拔的情志。以上是就四声分部而言,落实到具体的韵部,又各有不同特点。可参考近人王易《词曲史·构律》。词调中用韵的疏密、韵脚均勻与否,以及换韵多少,也与声情有关。一般来说,词调中韵脚分布均勻的,情调弛慢;韵脚分布杂乱的,情调峭拔;韵脚密集的,情调急促迫切;韵脚稀疏的,情调宽缓舒宕。一韵到底的,情调简单清纯;换韵较多的,情调曲折多变。秦少游这首《千秋岁》在两宋及后来的影响很大,题诗与和唱者甚众,现选择几首与大家分享。
        1. 范成大说:徐子礼提举按部来过处州,劝他作小亭,记少游旧事,又取词中语,名曰莺花,赋诗六首绝句。现录其中一首“滩长石出水平堤,城郭西头旧小溪。游子断魂招不得,秋来春草更萋萋”。
        2. 苏东坡次韵其词云:“島边天外,未老身先退。珠泪溅,丹衷碎。声摇苍玉佩,色重黄金带。一万里,斜阳正与长安对。  道远谁云会?罪大天能盖。君命重,臣节在。新恩犹可觊,旧学終难改。吾已矣!乘桴且恁浮于海”。
        3. 黄庭坚至宜州,道过衡阳,览其遗墨,始追和其《千秋岁》词云:“苑边花外,记得同朝退。飞骑轧,鸣珂碎。齐歌云绕扇,赵舞风回带。严鼓断,杯盘狼藉犹相对。  洒泪谁能会?醉卧藤阴盖。人已去,词空在。兔园高宴悄,虎观英游改。重感慨,波涛万顷珠沉海”。
        踏莎行——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。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    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。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留下潇湘去。
此词是绍圣四年(1097)二月少游在郴州,诏书到达又移贬横州。当在三月以后,写这首《踏莎行》表述连遭贬谪的痛苦和绝望,成为当时蜚声词坛的千古绝唱。
开篇三句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。桃源望断无寻处”。是写一个想象中的虚构景象,所谓的“造境”。王国维            《人间词活》中云:“有造境,有写境,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。然二者颇难分别。因大诗人所造之境,必合乎自然,所写之境,亦必邻于理想故也”。所谓“造境”,主要是依照想象、虚构、夸张的艺术手法创造的意境,突出作者的主观感情的抒发和理想图景的刻画。所谓“写境”,则是对现实人生的描述、再现和创造的意境。他们虽都来自于自然和人生,但是由于内容侧重面不同,由此产生了“理想”和“写实”两个不同的流派,而这两个流派,其实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学上的“现实主义”和“浪漫主义”。大诗人创造出来的境界,必然合乎自然,所描写出来的境界必然近于理想。
现在我们回看这三句,他是在写一个意想中的夜雾迷朦的境界,楼台在茫茫大雾中消失了,渡口被朦朦的月色遮尽,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这云雾迷漫中更是无处可寻。从字面上我们可以这样来解读。但你要知道,词人是用“造境”的艺术手法在写他这时的想象,此时的景均为情设。而且境中的景物都有象喻性,什么叫象喻?古诗词有比兴,造成心物的感应,不论是比还是兴,从心理学和美学的角度,都是一种联想的作用,也是艺术审美活动的基础。“兴”是由物及心,“比”是由此例彼,一般是由心及物,你心中的感情用一个物来比喻,让人能领会到他对你所发生的感应,还有一种比是由物及物,就是从这个东西联想到那个东西。这个物有时是实物,有时却是虚幻的物。那么秦观的这首词开篇三句中的“楼台”可以令人联想到一种崇高美好的形象,而今被雾吞噬了,“津渡”可以联想为指导走出困境的渡口,而今也在迷朦的月色中不见了。“桃源”(在湖南常德西)令人联想《桃花源记》中,记载的“黃发垂髻,并怡然自乐”的那片乐土,已被重山阻隔,望眼欲断,也找不到它在哪里了。这其中的“失”、“迷”、“无”三个否定词,否定了曾经在作者联想中的三个美好的形象。表现了他连遭贬谪的沉痛绝望心情。于是下面他回到了现实,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”。“孤馆”即客馆,用一“孤”字点明客舎的寂寞与孤单,而且此时正是春寒料峭之际,似整个客舎都被紧闭于春寒之中。作者不仅寂寞寒冷,心情凄苦,更有“杜鹃声里斜阳暮”的悲凉,目前他身处的实境是耳边传来阵阵杜鹃的悲鸣,如劝飘零羁途的少游“不如归去”的呼唤!那一抹惨淡的斜阳正在缓缓西沉,愈发引起词人的愁绪。耳闻目见都是断肠的情景,所以,这两句他用“可堪”二字领起,“可堪”即“那堪”,由此可见此时秦观的情绪变得有多么地凄厉。所以,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评价这两句词说“少游词境最凄婉。至‘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’。则变而凄厉矣。……”。他又说“有有我之境,有无我之境。‘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’,‘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’。有我之境也。……”。“有我之境”和“无我之境”是王国维境界说的重要组成部份。“有我之境”之要点在于“以我观物”,也就是从主体的感情出发,对客体的存在进行加工整理,客观的存在由主观来言说,于是一切外物都成为内在感情的表象。秦观在这两句的景物描写上充满了自己的感情色彩,刻画了自我形象,情与景的交融中有他自我的存在。
        宋王楙《野客丛书》卷二十引《诗眼》载:前辈有病少游“杜鹃声里斜阳暮”之句,谓斜阳暮似觉意重。仆谓不然,此句读之,於理无碍。又明杨慎《词品》:秦少游《踏莎行》:“杜鹃声里斜阳暮”极为东坡所赏。而后人病其“斜阳暮”为重复,非也。见斜阳而知日暮,非复也。又《王直方诗话》载:黄山谷惜此词“斜阳暮”意重,欲易之未得其字;今《郴志》遂作“斜阳度”。愚谓此亦何害而病其重也,刘禹锡“乌衣巷口夕阳斜”、杜工部“山木苍苍落日曛”,皆此意。……山谷当无此言,即诚出山谷,亦一时之言,未足为定论者。(明张綖鄂州刻《淮海居士长短句》)。清沈雄《古今词话·词话》云:“今《郴州志》竟改作“斜阳度”,余以‘斜’属日,‘暮’属时,不为累,何必改也”。清宋翔凤《乐府馀论》却又说“是‘斜阳’为日斜时,‘暮’为日入时;言自日昃至暮,杜鹃之声,亦云苦矣”。从古人之评论中,我们可了解到宋、明、清学者对“斜阳暮”三字各有解读。因而也使我们在欣赏时受到了更多的启示。
        “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砌成此恨无重数”。过片连用两则亲友传递书信的典故,写尽思乡怀友之情。“驿寄梅花”,“驿”即是驿站,古时旅途人马休息之处。《荆州记》记载,南朝的陆凯与范晔是好朋友,他从江南寄梅花给范晔,并赠诗云:‘折梅逢驿使,寄与陇头人。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’。”此处指远方寄来的亲友书信。“鱼传尺素”,语出《古诗》“客从远方来,遗我双鲤鱼。呼儿烹鲤鱼,中有尺素书”,意也指书信往来。秦少游这时是一再被贬谪之人,回到京城无望,亲友的书信不能慰藉他的凄凉处境,反而增加他离恨,无数的“梅花”、“尺素”就如堆砌成的层层砖垒使他产生了“无重数”的恨。此处用一“砌”字把抽象的感情形象化,可使人想象他心中的积恨是那么地沉重。于是在这难以排解而又压抑的苦恨中,迸发出结尾两句“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”。“幸自”即本自。郴江发源于湖南省郴县的黄岭山,也即是“郴山”。郴江出山后,向北流入耒水,经耒阳至衡阳而东流入潇水湘江。这结尾的两句是造境的写法,且用象征的表现,词人把他那一腔凄厉的感情都付于了“郴江”和“郴山”。词人仿佛在对郴江说:郴江啊!你本来生活在自己的故土,整天和郴山欢聚在一起,你究竟为了谁要背乡离井“流下潇湘去”呢?少游正是借郴江水的流逝,对自己的流离远谪,产生了深切怨恨情绪,他认为自己是一介书生,本想为朝庭做一番事业,正如郴江绕着郴山,谁知会卷入一场党争的政治漩涡之中去,落得如此悲惨的境地,这时的秦少游已经非常绝望了。这结尾两句,意蕴丰富,语意由以往的凄婉转而为凄厉。
秦少游的这首《踏莎行》,开头三句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。桃园望断无寻处”。及结尾的“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”?都是在“造境”,以象征的表现手法即景抒情。“驿寄梅花,鱼沉尺素。砌成此恨无重数”。是用典抒情。而从現实的景物忬情的只有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”。这两句受到王国维的特别赞赏,因为正符合他的“以自然之眼观物,以自然之舌言情”的鉴赏标准。而“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”。写得婉曲含蓄,而苏门四学士中,苏轼“最善少游”,彼此情谊很深,且二人均同时一再被贬谪,所以少游此时的处境和心情,东坡最能感受,。秦观去世后,东坡将此二句书于扇上,叹曰:“少游已矣,虽万人何赎”!其心中之悲痛可见。
        这首《踏莎行》能成为千古绝唱,正是作者用写实、造境的象征的手法创造出完美的艺术作品,不愧是北宋婉约派的一代词手。
        秦词的艺术成就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:
        第一,他善于发挥词的抒情特质,他的词很少用典故,不发政论,专言情致。其抒情之深挚,在词史上少有。由于他的词饱含深沉真挚的感情,常使读者为其艺术感染力所触动。
        第二,他的词蕴藉含蓄,寄情悠远。虽情词多咏歌女、思妇的离愁别恨,但並无低俗粗鄙之词语,而是用纤细清婉的笔触来从人物的心灵上加以刻画。秦观前期作品继承《花间》、《尊前》遗韵,时作艳语,但细读这类小词正如王国维所说“少游虽作艳语,终有品格”。(《人间词话》)。感情较为前人健康。少游他赞美纯结长久的爱情,强调心灵的沟通和感情的真挚。他以爱情取代了以往词作中的色情,这无异于在艳词中作了一次净化如(《鹊桥仙》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”)。秦词艳词虽写他的爱情生活,但往往把自己的政治生活渗透進去,这也是清代周济说的:“将身世之感,打併入艳情”。不但增添了词的感伤情绪,且使词的内容更加丰富深厚。
        第三,秦词的音调和谐,韵味醇厚。宋代叶梦得《避暑录话》卷三说:“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,语工而入律,如乐者谓之作家歌”。他的词平仄协调,音韵和谐,节奏鲜明,旋律优美。试诵他的词,觉得字字流畅,抑扬有致,表现的感情如清溪在流动,时而婉转,时而平緩,时而荡漾。由于他娴熟音律,也能自度新腔,如《梦扬州》、《醉乡春》、《海棠春》和《金明池》等。
        第四,秦词的语言清新自然,明白晓畅,语言的表达和感情融合无间,达到形式和内容的统一,故古今对他的词评价很高。宋人蔡世伯说:“子瞻辞胜乎情,耆卿情胜乎辞,辞情拥称者,惟少游而已”。他在语言上有如此高的成就,一方面他工于炼字,如他的《望海潮》“正絮翻蝶乱,芳思交加。柳下桃蹊,乱分春色到人家”。这里的“乱”、“分”字都用得很妙。他写的时间是暮春,春色正浓丽,“絮翻蝶舞”,“柳下桃蹊”,是从正面形容浓春。春天的气息无处不在,人们在这充满生机的环境中,自然也就“芳思交加”,心情充满了青春的欢乐,于是觉得这春光非作者所独占,而是“分”送到沿着桃蹊所住的许多人家去。这个“乱”字也用得极好,它将春天万紫千红的颜色和絮翻蝶舞的繁景反映了出来。又如他的《满庭芳》“山抹微云,天连衰草”。首先看“抹”字,“抹”即是用一个颜色去掩盖原有的底色,用得新奇,不失风流意致。他同样在一首诗中写道“林梢一抹青如画,知是淮流转处山”。同样成为名句。有人说他字用得妙,是文通画理。看来,他确实是运用绘画的笔法将它写入诗词。他善用“抹”字,一写林外之山痕,一写山间的云迹,手法都是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。又“天连衰草”句中的动词“连”字,自然流丽,比世俗推崇的雕琢“粘”字,更能把大自然美质表现出来。这八字中勾勒出一个山被微云遮住,暮霭苍茫的境界,一个衰草连天,暮冬惨淡的气象。他善于使语言,典雅平易,精丽而自然,在平淡中见功夫,显得清婉深厚,真乃是婉约高手名笔。
        第五,措语用词往往选用轻、细、微、软的字眼,同词中描写的情、愁、思、恋、互相协调,因而给人纤柔、委婉、缠绵、含蓄的感受。如“夜月一帘幽梦,春风十里柔情”,(《八六子》)。“破暖轻风,弄晴微雨,欲无还有”。(《水龙吟》)。
        秦词在思想内容上真实地反吷出他的个性和仕途坎坷,并从中侧面了解当时的政治斗争,在艺术上也有很多独创的成就,值得我们今天借鉴。但他的一些描写爱情的词作如俗词《满园花》、《迎春乐》、《调笑令》……。内容上有狎邪的成分,体裁上多为令调,篇幅短小,风格上接近民间词曲,可以看到柳永词风的一些影响,流於浅率,有的不免浮滑,其中佳作不多。他的慢词也学到了柳词的善于铺叙、烘托、平易深厚的长处。他以艳情题材来抒写情怀,寄慨身世,也是沿着李煜、柳永的路子走来的。总之,秦观词既有继承,也有创新,由于兼师众长,终能自成一家。清人陈廷焯说:“少游名作甚多,而俚词亦不少,去取不可不慎”。在一些怀古、贬谪的词作中,黯然伤神,消极颓丧,缺乏鼓舞人的力量。这些都是秦词的不足之处。但他的高超艺术成就,清丽的词风,启迪了后世的许多词人,他在婉约词的发展上所做的贡献也是巨大的。今天我们赏析秦词,尤其是他艺术上的经验,值得认真的体会和总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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